三、宋代巴蜀词的地域特色
(一)神秘绚烂:蜀地神话故事和人文传说的入词在几部反映巴蜀先民事迹的典籍,如《蜀王本纪》《华阳国志》中,保存有一定数量的蜀地神话传说。这其中,又以“巫山神女”和“望帝化鹃”这两个神话故事最为耳熟能详,也最能表征出巴蜀神秘、浪漫的地域特色。
“巫山神女”最早可见于《山海经·中次七经》,后来被宋玉在《高唐赋》中进行了文学上的演绎,此后,“巫山神女”便常用以比喻美女,“巫山云雨”遂成男女欢好之典,千古传诵。在两宋时期巴蜀词人的词作中,这样的物象运用也不绝如缕,特别是在苏轼的作品中,即反复多次使用神女典故,兹举几例,如《祝英台近》“谁念萦损襄王,何曾梦云雨。旧恨前欢,心事两无据”,《临江仙》“云雨未成还又散,思量好事难谐”,《江城子》“今夜巫山真个好,花未落,酒新篘”,《蝶恋花》“记得画屏初会遇。好梦惊回,望断高唐路”,《意难忘》“别来音信难将,似云收楚峡,雨散巫阳”,由此表现出苏轼在词学创作上,对“巫山神女”所蕴含的情爱内涵及文化精神的高度认同。
“望帝化鹃”最早可见于西汉扬雄的《蜀王本纪》,相传商朝时蜀王杜宇称帝,号望帝,为蜀治水有功,后禅位臣子,退隐西山,死后化为杜鹃鸟,啼声凄切。后世常用“望帝化鹃”代指一种哀婉悲伤的情绪。在两宋巴蜀词人的作品中,这一物象也比较常见,常用来描写哀怨的情感或凄冷的环境。如苏轼《洗溪沙·游蕲水清泉寺,寺临兰溪,溪水西流》:“萧萧暮雨子规啼”,程垓《南浦》“可堪杜宇,空只解声声,催他春去”,王学文《摸鱼儿·送汪水云之湘》“杜鹃枝上东风晚,点点泪痕凝曲”,给巴蜀词人的作品赋以凄清幽怨的美学风格。
除了神话传说入词,两宋巴蜀词人的作品中还经常引用蜀地名人的逸闻趣事进行创作。比较常见的是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故事,词人们总是截取其中一段来“抒写性灵”。有的是从艳情的角度来表现,属于正用,例如李从周在《风流子》中说:“春满绮罗,小莺捎蝶,夜留弦索,幺凤求凰”,[18]2403表现出一种传统宋词的绮丽风格。有的则是反用,如苏轼《满江红》:“文君婿知否,笑君卑辱”,[17]335此词写于元丰五年(1082)三月,这里指司马相如忍受不住贫困而受卓文君之父卓王孙的赐予,卑残可耻。然后用“君不见周南歌汉广,天教夫子休乔木”的典故,歌颂了守礼的男子不强求游于外的贤女,来表明苏轼安贫乐道的心志。还有巴蜀天才诗人李白的事迹也进入了词作的殿堂。由于李白杰出的文学才华和那狂放不羁的性格,遂成为巴蜀文人心中推崇的“偶像”。刘望之《水调歌头》“谪仙人,解金龟,换美酒”,[19]通过贺知章见李白这个典故,写出了李白的文采俊逸和贺知章的爱才惜才,表现出自己希望被贤人举荐、青云直上的心理。魏了翁《江城子》“人似风流唐太白,披紫绮,卧青莲”,[18]1514作者将好友与李太白之风采作比,表达了对好友的赞誉之情。
苏轼《满江红》“愿使君、还赋谪仙诗,追黄鹤”,[17]506通过李白“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气节,来激励自己的朋友要淡泊明志,同时也表明了自己与世无争的情怀。李白作为一个具有地域特色的物象要素,在文学作品当中经常见到。
(二)乡土情结:巴蜀地名、物产的入词
两宋巴蜀词人词作中出现的诸如:巴、蜀、岷峨、西州、剑南州等地名,其实并非实指。如苏轼《满庭芳》“归去来兮,吾归何处,万里家在岷峨”,[18]2369魏了翁《水调歌头·赵运判师生日四月十一日》)“帘卷西州风雨,庭伫百城歌鼓”,[18]2388《小重山·次韵刘左史光祖,和三月十八日词见贻生日》“与人和气乐融融。应怜我,留滞剑南东”,[17]221这类词作中出现的巴蜀地区的统称,只是作为家乡的代名词,用以抒发思乡之情和赤子情怀。
有时又通过具体的名称,即通过词作中出现的巴蜀地区的具体地名,如成都、巫山、三峡、锦江等等,借以表现乡土情结。如苏轼《临江仙·送王缄》“忘却成都来十载,因君未免思量”,[18]2235是说作者对在成都交游时生活的深切怀念。李壁《阮郎归·劝袁制机酒》)“风姿重见阆江边”,阆江即嘉陵江,也称阆水。[18]2064这里的“阆江”已不仅仅是一个地名,实际上还是两个人深厚友谊的见证。刘光祖《临江仙·春思》“梨花寒食,到得锦官城”,锦官城,即成都。词人这里写的“锦官城”三个字,似包含了对意中人的柔情和思念。
与地名相关,在巴蜀词人的作品中,有时往往将远离故土的惆怅寄托在一些巴蜀物产上。下面以酒和笺纸分别举例,做一简单分析。
从周朝开始,巴蜀地区几乎历朝历代都是酒的一等产地,悠悠岁月下来的酿酒氛围、人文历史和酿造文化都是十分浓厚而精湛的。诗圣杜甫即咏出“重碧拈春酒,轻红擘荔枝”的诗句,宋代“苏门四学士”之一的黄庭坚也写有“试倾一杯重碧色,快剥千颗轻红肌”。杜甫和黄庭坚诗中所提到的“春酒”,是一种在唐宋时期非常有名的粮食酒。如苏轼“废圃寒疏挑翠羽,小槽春酒滴真珠”(《洗溪沙》),[17]341魏了翁“那复有。气味浓于春酒。犹向故乡怀印绶”(《谒金门·次韵虞万州刚简,以谒金门曲为叔母寿》),[18]2376李石“共将春酒祝金卮”(《临江仙·老母太恭人三月二十一日生,是日仍遇已卯本命,作千寿会祝寿,子孙三十八人》)。[18]1299与沉溺于酒色之欢的五代词大相异趣的是,两宋巴蜀的酒词多为宴游酬唱的应景之作,应而具有了一种更为高雅的文人趣味。
再如笺纸。鱼笺,鱼笺子的简称。唐李肇《唐国史补》曰:“纸则有越之剡藤苔笺,蜀之麻面、屑末、滑石、金花、长麻、鱼子、十色笺……”[20]宋代程垓曰:“一纸鱼笺枕底香,且做新来梦。”(《卜算子》)[19]2000由于造纸技术的发达,文人雅士的推动,笺纸精彩纷呈,而这些精美的笺纸也承载了文人雅士们的情意和梦想。
(三)蜀风流韵:巴蜀风俗的入词
文学是源于生活的。巴蜀词作中描绘独特风俗,展现出一种令人流连忘返的蜀风流韵。
“遨头”的节俗在宋代成都较为流行。为了纪念翼国夫人任氏,在四月十九日任氏生日这天,成都人民以“浣花溪”为游乐中心,以此来纪念她。陆游《老学庵笔记》曰:“四月十九日成都谓之浣花,遨头宴於杜子美草堂沧浪亭,倾城皆出,锦绣夹道,自开岁宴游至是而止。”魏了翁很生动的描写:“闻鼓吹,强欢讴。被人嗺送作遨头”(《鹤鸽天·六十日再赋》),[18]2394“今岁遨头穷相眼,繁华不学常年”(《临江仙· 上元放灯约束妓前灯火》),[18]2372我们仿佛看到了一幅蜀地风俗人情的画卷,既有纵情欢乐的恣意人群,也有繁华富丽的游赏欢宴。
巴蜀很早就具有饮茶的习俗,如“玉粉旋烹茶乳,金荠新捣橙香”(苏轼《十拍子·暮秋》),“酒困路长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苏轼《洗溪沙》),“不茶不饭,不言不语,一味供他憔悴”(蜀妓《鹊桥仙》),“驼褐倚禅榻,丝鬓飏茶烟”(程公许《水调歌头·和吴秀岩韵》)。宋代巴蜀词中,有许多描写品茶习俗的作品。可以说,茶作为一个物象,已然融入到巴蜀词人的创作当中,他们把饮茶的感受写得鲜活生动又富有才气,体现了蜀地茶饮习俗的浓郁风情。
巴蜀地区有着独特的服饰习俗,《蜀王本纪》:“是时人萌椎髻左衽,不晓文字,未有礼乐。”[21]不同于中原一带人民的右衽,“左衽”是我国古代部分少数民族或是汉族死者所着的服装,前襟向左掩。除此之外,巴蜀词人程垓还写到了另外一种特殊服饰:“花拥鸳房。记驼肩髻小,约鬓眉长。”(《意难忘》)[18]1995词中所写的这位歌妓身着肩部饰有驼肩的衣服,挽着小小的发髻,鬓角上束,眉毛修长。巴蜀词人作品中的服饰物象,为其词作增加了浓厚的巴蜀特色。
如此具有强烈蜀地特色的物象,被极为娴熟地运用到巴蜀词人的作品中,从而为我们营造出一个神奇瑰丽、重视乡土、古朴醇厚的词中世界。
四、结语:巴蜀词———一地之文学
王国维先生曾言“一代有一代之文学”。巴蜀词人以其创作昭示了“一地有一地之文学”的内涵,诚哉斯言。不同于中原文化,得益于相对封闭的地理环境,巴蜀文化在其独特的环境中生长着。巴蜀文化以其强烈的包容性,历经岁月的洗礼,终将这些外来文化吸收、融汇成自己的特色。词所携带着的世俗气息与两宋巴蜀地区独特的文化相得益彰,因此,巴蜀词也成了巴蜀地域文化的一个独特标志。
但需要指出的是,经历了漫长的发展过程,巴蜀词人通过自己的词作中的巴蜀地域文化因子,对两宋词坛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值得注意的是,巴蜀籍词人身上所体现的这种地域文化的特色,在两宋时期入蜀客居的词人身上或多或少的都体现着,与此同时,入蜀客居词人自带的各自原籍所负载的地域文化的特色因子,也反作用于巴蜀地域文化。因此,若将巴蜀籍词人和入蜀客居词人都纳入研究范围,那么对于两宋时期巴蜀词坛的研究而言,可能把握的更加客观和全面。当然,关于此课题,还有待于我们进一步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