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其思想道路的开端,海德格尔就关注到黑格尔哲学的重要性。在1915年的一篇文章中,他讲道:黑格尔的哲学涵括了“一种最为完备、最有深度、概念化最强、经验最为丰富的历史性的世界观体系,由此,它消解并超越了之前所有的哲学基本问题”,哲学最为艰巨的任务即是与黑格尔哲学展开“根本性的交涉”(prinzipiellen Auseinandersetzung)。虽然海德格尔从未写作过可以与《康德与形上学》相媲美的关于黑格尔的系统完整的巨著,但除了在《存有与时间》中讨论黑格尔关于时间与精神之关系的思想之外,在其教学中他多次讲授过黑格尔的原著,撰写过不少相关的论文或手稿。
1929年,海德格尔在弗莱堡大学教授了关于德国观念论的课程,其中包括费希特、谢林与黑格尔;与此同时还开设了一门讨论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前言”的研讨课;1930-31年,海德格尔讲授了关于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的课程,着力于阐解A、B部分。之后又开设过三次关于《精神现象学》的研讨课。1933-34年的一个课程原本意在与黑格尔进行交涉;1934-35举办了关于黑格尔《权利哲学》的研讨课;在1938-39、1941年,他写作了《非性:从非性出发来与黑格尔交涉》,在1942年,他写作了《黑格尔<精神现象学>导言之阐解》。海德格尔把这两份文本放在一起,题为《黑格尔》,安排为其《全集》第68卷。这卷于1993年面世,是继《哲学献文(从本成事件而来)》在1989年出版之后的第二部归于《全集》第三部分“未刊论著:致辞—思索”的海德格尔著述。之后不久,海德格尔又根据1942-43年的研讨课写作了《黑格尔的经验概念》,收入《林中路》。1957年的《形上学的存有-神学构成》亦是海德格尔著述中的名篇,它是在讨论黑格尔的《逻辑学》的一次研讨课的基础上写成的。此外还有收入《路标》的1958年的演讲《黑格尔与希腊人》。
本文在解读作于三十年代末、四十年代初的《非性:从非性出发来与黑格尔交涉》(Die Negativit?t. Ein Auseinandersetzung mit Hegel aus dem Ansatz
der Negativit?t) (下文简称《非性》)这份手稿的基础上,着力探讨海德格尔与黑格尔关于非性概念的交涉,厘清两者对于非性概念的理解的根本性岐异。从这份手稿的写作风格来看,它似乎是为某次演讲所作的准备,然而没有记录表明它曾经被公开宣读过。由于这份手稿不少部分仅是断言只字,缺乏一篇文章的完整性、清晰性,我们在某些情况下需要运用诠释的良善原则,从海德格尔本人的哲思出发,结合他在写作这份手稿的同期或是前后期的著述来构建起他关于非性的一种较为圆熟的话语。这样的构建尤其见于本文第三部分。
首先我们对海德格尔关于无的问题的经典名篇《什么是形上学?》作一简要概观,阐明无的问题对于他所追问的存有的问题的内在关联,初步展示无的问题在其独具特色的(无的)存有论 (me-ontology) 中的所具有的意义。之后我们剖析海德格尔诘难黑格尔的主要动机,他认为,非性在黑格尔的理念主义哲学中提供了绝对实在实现自身的动力,然而,黑格尔没有探究非性本身,非性的起源等问题。接着,我们根据其哲学的发展脉络,揭示海德格尔本人对于非性问题的思考。笔者认为,在《非性》一文中,海德格尔试图发展出一种全新的非性概念,一种作为本源性的、历史性的“无”的非性,非性之起源即是深渊一般的疏朗之境的绽开。非性的根本性意味着存有的无基础性,而恰是这种无基础构成了存有之本质。
我们解释一下术语的翻译问题。本文将延用把das Nichts 翻译为“无”、把 Negation翻译为“否定”的通例。《说文解字》对“否”的解释是:“否,不也。从不从口,方九切。”某位名叫徐锴的注家认为:“不可之意见于言,故从口。”因此,“否”可以表达于语言,话语;逻辑上的否定意义也见于思想层面,它是对一个命题、对某项特定内容的否定。我们可以留意这层特殊的含义。
Negativit?t 一般翻译为“否定性”,然而我们认为,海德格尔对这个词语的用法比较特殊,它意味着本源性的、与存-有 (Seyn) 相属的Negativit?t,而非一般意义上的表示否定性质的词语。我们可以考虑借用另外一个中文词——“非”——来翻译Negativit?t。《说文解字》对“非”的解释是:“非:违也。从飞下[羽支],取其相背。凡非之属皆从非。甫微切。”根据段玉裁的解释:“[羽支]垂则有相背之象”。鸟儿的双翅展开之际,两者方向相背,与此同时,这一对翅膀依旧在同一只鸟身上。这恰好呼应于海德格尔经常强调的Negativit?t 与Seyn 相区别而又“同一”的思想。因此,本文把Negativit?t
翻译为“非性”。
补充说明一下,本文的主要论点不在于如何翻译 Negativit?t,在黑格尔哲学的语境中把它翻译为“否定性”应当是适用的。然而,考虑到海德格尔试图表述一种本源性的、为所有的否定活动及其话语之根源的、与存-有 (Seyn) 相属的
Negativit?t,那么,仍然翻译为“否定性”似乎已不足以表述出此种特别意涵,在此情况下,我们需要扩大我们的翻译语汇,把 Negativit?t 翻译为“非性”。此外,“非”在此语境中不是作为“是”的反义词来使用的,所强调的并非“非”作为系词“是”的否定词的语法意谓。笔者并不主张把
Sein 全部都翻译为“是”,当然也并非主张把所有语境中的 Negativit?t 全部都翻译为“非性”。
首先我们对海德格尔关于无的问题的经典名篇《什么是形上学?》作一简要概观,阐明无的问题对于他所追问的存有的问题的内在关联,初步展示无的问题在其独具特色的(无的)存有论 (me-ontology) 中的所具有的意义。之后我们剖析海德格尔诘难黑格尔的主要动机,他认为,非性在黑格尔的理念主义哲学中提供了绝对实在实现自身的动力,然而,黑格尔没有探究非性本身,非性的起源等问题。接着,我们根据其哲学的发展脉络,揭示海德格尔本人对于非性问题的思考。笔者认为,在《非性》一文中,海德格尔试图发展出一种全新的非性概念,一种作为本源性的、历史性的“无”的非性,非性之起源即是深渊一般的疏朗之境的绽开。非性的根本性意味着存有的无基础性,而恰是这种无基础构成了存有之本质。
我们解释一下术语的翻译问题。本文将延用把das Nichts 翻译为“无”、把 Negation翻译为“否定”的通例。《说文解字》对“否”的解释是:“否,不也。从不从口,方九切。”某位名叫徐锴的注家认为:“不可之意见于言,故从口。”因此,“否”可以表达于语言,话语;逻辑上的否定意义也见于思想层面,它是对一个命题、对某项特定内容的否定。我们可以留意这层特殊的含义。
Negativit?t 一般翻译为“否定性”,然而我们认为,海德格尔对这个词语的用法比较特殊,它意味着本源性的、与存-有 (Seyn) 相属的Negativit?t,而非一般意义上的表示否定性质的词语。我们可以考虑借用另外一个中文词——“非”——来翻译Negativit?t。《说文解字》对“非”的解释是:“非:违也。从飞下[羽支],取其相背。凡非之属皆从非。甫微切。”根据段玉裁的解释:“[羽支]垂则有相背之象”。鸟儿的双翅展开之际,两者方向相背,与此同时,这一对翅膀依旧在同一只鸟身上。这恰好呼应于海德格尔经常强调的Negativit?t 与Seyn 相区别而又“同一”的思想。因此,本文把Negativit?t
翻译为“非性”。
补充说明一下,本文的主要论点不在于如何翻译 Negativit?t,在黑格尔哲学的语境中把它翻译为“否定性”应当是适用的。然而,考虑到海德格尔试图表述一种本源性的、为所有的否定活动及其话语之根源的、与存-有 (Seyn) 相属的 Negativit?t,那么,仍然翻译为“否定性”似乎已不足以表述出此种特别意涵,在此情况下,我们需要扩大我们的翻译语汇,把 Negativit?t 翻译为“非性”。此外,“非”在此语境中不是作为“是”的反义词来使用的,所强调的并非“非”作为系词“是”的否定词的语法意谓。笔者并不主张把
Sein 全部都翻译为“是”,当然也并非主张把所有语境中的 Negativit?t 全部都翻译为“非性”。
一、海德格尔在《什么是形上学?》中对“无”(das Nichts) 的探究
无是西方哲学史上的一个重要概念,不过,无一直都是相对于存有(即有)来理解的。在1929年7月24日在弗莱堡大学发表的就职演说《什么是形上学》中,海德格尔提出,要把无的问题作为形上学的中心问题来进行探讨。这篇文章是当时一些西方学者认为海德格尔是一位虚无主义者的主要依据。
首先应当明确的是,海德格尔的立场绝非虚无主义,亦非简单化的对抗虚无主义。他认为,克服尼采以来盛行的虚无主义唯一有效的途径是思入、思透虚无主义的前因后果。存有的新转向不在于期望虚无主义运动进入一个不同的阶段,人们必须从虚无主义内部探求其本质,存有转向的可能性恰恰隐藏在虚无主义的界域之中,这是因为虚无主义之所以遗忘存有,这恰恰是出自于存有的本质。思想与作诗必须返回到它们的起源之地,为它们最终能够栖居在存有之本质的界域作好准备。为此,它们必须建立引向形上学之复兴的道路,而在形上学之复兴的同时,虚无主义即被克服。
对无的思考是海德格尔探究存有问题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似乎并没有违背把存有本身当作中心问题的西方哲学的第一启始。与传统形上学思想不同的是,海德格尔认为存有与无并不是绝对地对立、或是互为补充的两个概念,而在其本质上是同一回事,这是因为他提出了对存有的新的理解。他写道:“无不是存有者的相反概念,而是从起源上相属于存有者本源性的绽开。无之无化发生于存有者的存有之中”。无使得存有之自身揭蔽成为可能,它在存有之根源之处起着作用。无蕴涵着无化的运动,它使得存有者从有到无,但这并不意味着存有者被摧毁了,无化运动是本成事件的前导,因而亦是存有显现自身的必要途径。
在1943年给《什么是形上学》所添加的后记中,海德格尔不是像1929年那样从一开始就旗帜鲜明地提出无的问题渗透了形上学的全部,而是从存有出发开始他的讨论,这种行文结构使得存有与无之间的内在关联更容易被理解与把握。他讲道:科学式的研究试图调查、解释存有者,但却永远也不能了解存有者的存有本身,这是因为存有是令任何存有者的显现成为可能的基础,它并不能为客观化的表象与解释方式所触及,在此意义上,它是“那不存有的东西”,它“作为存有而本质性地伸张着”。存有与存有者具有根本性的差异,正是由于存有不是一个存有者,存有与无才彼此缠绕在一起。只有理解了存有不是一个存有者,即,不是任何存有者中的某一个,我们才能真正懂得存有。这个“不是”指示着无,指示着那敞开了存有在其中得以揭示自身的空间之无。我们应当注意,西文中的否定词“不是”(nicht) 与表示无的词语 (das Nichts) 具有明显的词源关系,恰如存有 (Sein) 与系词“是”
(sein) 之间所具有的词源关联一样。
在1949年为《什么是形上学》撰写的导言结束之际,海德格尔再次提出形上学的经典问题:“何以竟有存有者,而非一无所有?”,并表示要以根本区别于传统形上学的方式来处理存有问题。他认为,探究存有问题应当从那不是一个存有者的东西开始,即从大写的“无”开始。无是存有的别名,它不是任何一个存有者。
二、“无”、“不”与“非性”:黑格尔对非性的弃绝
在《什么是形上学?》以及后来增补的一些文字中,海德格尔明确地表达了存有与无相互依属的思想,提出无的问题是形上学的核心问题;而在《非性》一文中,海德格尔把 Negativit?t 作为一个更为宽广、更为原初的问题域来处理,从他后期发展出的奠基性词语 (Grundwort) “疏朗”(Lichtung)、“深渊” (Ab-grund) 等出发更加深入地来阐解非性。
海德格尔首先区分了黑格尔所谓的存有与他本人所谓的本质性、历史性的存有,后者相当于黑格尔哲学中的“实在性”(Wirklichkeit),也即“作为绝对理性之表象性的存有性” ;而黑格尔所谓的“存有” 海德格尔则认为相当于“对象性”(Gegenst?ndlichkeit)。因此,黑格尔的“存有”只是对哲学经典问题之所问的存有的片面的规定性。黑格尔在本质性的存有史上的一个贡献是把“无”与这种片面意义上的“存有”相关联起来。
美国学者达尔斯卓姆
(Daniel O. Dahlstrom) 在为《黑格尔指南》所作的专文中没有区分“无”与“非性”这两个概念,而是把这两者作为同义词加以使用。他认为,海德格尔厘清出至少四种关于黑格尔的非性的涵义:一是脱离了任何存有者或是对存有者的表象的纯粹抽象的非性;二是对纯粹的有的否定;三是有条件的抽象的非性,它由主体与客体之分离所支配;四是无条件的具体的非性,它是对有条件的抽象的非性的否定。我们应当注意,尽管“无”与“非性”在黑格尔哲学中具有复杂的关联,并且海德格尔试图从黑格尔哲学内部出发来道说他认为在其中未得以充分言说的东西,但海德格尔显然没有把“无”与“非性”完全等同,正如他区分开黑格尔所谓的存有与他本人所谓的“本质性”、“历史性”的存有一样。
海德格尔把非性称为黑格尔哲学的基本规定性,把“实体即是主体”当作其基本原则,但他认为,非性不能从黑格尔的无的概念出发来加以把握。达尔斯卓姆所谓的非性的第一层涵义实际上是黑格尔的“无”。黑格尔在《逻辑学》开篇中断言,“纯粹的存有与纯粹的无是同一的”。对黑格尔而言,纯粹的存有与纯粹的无任何一方都不是真理,都不是重要的。存有与无不相分离,亦是不可分离的;同时,
二者也是相互区别的,但这种区分不是绝对的,当人们说它们是同一之时,其区分即刻自我消解。这种使存有转化为无、使无转化为存有的辩证运动黑格尔称为“变易”。
为什么海德格尔认为不能从黑格尔的无的概念出发来加以把握非性呢?他说,这是因为在其哲学中,“无”是“非存有”(Nichtsein, non-being) 的包孕体 (Verk?rperung)。无是完全抽象的、无概念的非存有,是直接的、简单的、纯粹的、无规定性的、未受中介的。无与有是同样的——两者均没有内在的差异化,没有区分,无即是有,有即是无,因此“尚且没有差异,没有非性”。
哈斯区分了黑格尔哲学中“无”(das Nichts)、“非化”(das Negative)、“非性”(Negativit?t) 与“否定”(Negation)
这四种相互关联的概念。“无” 是某种“空无”的缺乏规定性或者是前规定性的状态,它是相对于存有的最为纯粹的对立面,不能够被思想、被语言所表达。这与达尔斯卓姆所谓的非性的第一层涵义大致是一个意思。为了传达“无”的涵义,黑格尔把“无”称作“非存有”(Nichtsein),然而这有把“无”约减为属性之虞[也即“无”似乎成了“有”的修饰语]。“非存有”应当是达尔斯卓姆所谓的非性的第二层涵义。黑格尔所谓的“非化”则是无化运动发生的方式:抵消、流空、消除某物的设定性或是其自身的非性。“非性”
是使得这些活动成为可能的条件,是对这种可能性的实现。而“否定”则是辩证过程的一个组成部分,它在有与无之后出现,是促成综合的中介,它通过对构成阻碍的客体的否定而最终实现新的事物。
我们可以补充的一点是:哈斯所论述的“相对于存有”之相对应当在极小的意义上来把握,二者之区分几乎仅仅是语词上的区分。无作为纯粹的无是“简单的与自身相等同,完全的空无”。在此意义上,“无”是绝对抽象的,不依赖于任何事物,不能从存有之匮乏来理解“无”。海德格尔较少地把非性作为辩证过程的一个组成部分的“否定”来进行详究。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哈斯认为海德格尔的主要兴趣在于“无”,而不是“否定”。
达尔斯卓姆所谓的黑格尔非性的另外两层涵义分别是抽象的非性与具体的非性,抽象的非性是最为原初的否定,它是有条件的,它区分出主体与客体,它产生的是外在的差异,使得思想可以用一种外在的方式区别出不同的事物。具体的非性即是对这种否定之否定,它是无条件的非性,它不受任何一方的限制,因而也被称为绝对的非性。通过这种否定之否定,某一事物在与其对立面的斗争之后获得自身的规定性,绝对的非性是绝对实在发展的动力,而抽象的非性则成为这一绝对原则之从属的一个环节。
海德格尔指出:如此看来,抽象的非性应当是从绝对的非性之中派生出来的。那么,绝对的非性又是从何而来呢?根据黑格尔的理念主义,任何诘问只能从绝对理念之内出发,从其之外发问是没有意义的。而要诘问绝对的非性之起源,首先应当探究这两者哪一个最为本源:究竟是作为表象某物的意识,还是把这种表象的关系界定为差异之差异/区分 (Unterscheidung)?
海德格尔进一步追问:设若意识与差异是同等本源的 (gleichursprünglich),那么这是以何种方式?如何以本源的方式来把握非性?是作为反面 (Entgegen zu)(在这种情况中,“非”可以被作为形式的东西而被取消),还是作为使得这种相反关系成立的形式的区分?是否在黑格尔哲学中,意识与差异是完全相等同的?在黑格尔那里,意识包含着主体-客体之关系,差异则是主体与客体的自我区分。把某物作为某物加以表象,“作为”的涵义即是差异。然而,黑格尔对这些问题没有进行深一步的探讨。在下一节我们将看到海德格尔如何在对思想表象的“作为”结构基础上发展出其“疏朗”概念。
在黑格尔那里,非性指涉的是意识——自我表象某物——在直接的、受中介的与无限制这三种情况下的三种层次的差异。非性是无限制的思想的发展动力,非性是主体性之本质,作为否定之否定的非性奠基于对无限制的自我意识的肯定。绝对的非性把区分出来的一方视为他者,他者与自我共属,因而自我亦成为他者。在黑格尔那里,绝对的我思及其确定性之间的差异化是否定的可能性的基础,而我思的确定性则意味着存有性被当作被表象性。
在作于同一时间(1938-39年)的《沉思集》中,海德格尔说:非性对于黑格尔而言是“绝对之匮乏”。从黑格尔的立场来看,作为绝对的、无限制的哲学,它必须以某种方式把非性涵括在其中;在理念的自我实现过程中,非性虽是一个本质性的环节、但同时又是一个次要的环节。理念需要非性来得以现身并自我外化,但这种自我外化是一种匮乏,它必定会被逆转,以使理念最终回归自身,成就完全的自我占有,自我实现。这正意味着没有严肃地对待非性,因为最终一切都在绝对理念之中获得调解,因而,在黑格尔哲学中并没有真正的非性,绝对理念是所有的否定的主人。
那么,应当如何来探讨非性及其起源呢?海德格尔建议:“非性似乎必须以其最为纯粹以及最为确定的形式而在‘无’之中成为可相遇的;确实如此,只是问题在于应当如何来理解‘无’”。这里的“无”显然应当与黑格尔《逻辑学》开篇的纯粹的无规定性、不可被思考的“无”区别开来。它也不是传统形上学中作为“有”之补充的“无”,而是存有史意义上的“无”,这种意义上的“无”在黑格尔哲学中是缺失的:
哲学作为绝-对 (ab-solute) 的哲学、作为无-限制 (un-bedingte) 的哲学,必得以一种奇特的方式把非性囊括在自身之中,这在根本上也意味着不是严肃地对待它。作为保留的拆离 (Los-l?sung als Behalten),一切都平衡了。无根本不在,这看上去也不错。无“即是”无,无不再有 (Das
Nichts “ist” Nichts und ist nicht).
在黑格尔那里,尽管非性作为思想的动力开启了思想,令其发展,使其完成自身,但从某种意义上说,真正的“无”从一开始就被抛弃、被驱逐了。被理解为否定之否定的非性(即绝对的非性)是以服从于奠立了自身的自我意识为前提的,因而非性的根本性已经遭到消解。海德格尔再次解释道:对于“无”的思考并非虚无主义,恰恰相反,虚无主义的本质正是在其失落于谋制之际遗忘了存有。作为谋制 (Machenschaft) 基础的形上学在其终结之中把存有贬低为空洞的非存有
(Nichtigkeit)。海德格尔主张,不是从存有者出发就其存有性 (Seinheit) 来探究存有,而是回归存有自身,回归存有之真理。在《哲学献文》中,他以存-有 (Seyn) 来命名这种原初的事件发生意义上的存有的概念,存-有不再指涉存有者之持续在场,而是任何在场中的基础之缺失,因此,“无是存-有深渊般的反面 (Gegen),但作为如此,它正是其本质”。
海德格尔思想中的“无”(das Nichts) 与“不”(das Nicht) 是紧密关联的。他说:“黑格尔的非性并不是非性,因为它从未严肃地对待‘不’与‘不化’ (das Nicht
und Nichten)——它已经把‘不’扬弃为‘是’”。黑格尔虽然认可“不”的重要角色,然而,思想的最终自我满足同时实现了诉求于存有,黑格尔从一开始就把存有理解为完全的实在,绝对理念即是这种意义上的存有之最高极的版本。在《哲学献文》中,海德格尔诘问:
“不”的亲密性与那在存有之内进行着争斗的东西,这岂不是黑格尔的非性?不是,虽然他……感受到了某种本质性的东西,然而他将其扬弃在绝对知识之中;非性只是消失了,支撑着扬弃的运动。的确不是本-质[Wesung]的发生。何以不是?因为[在黑格尔那里]存有作为存有性(实在性)是由思想(绝对知识)所决定的。
思想之本质是自明的、毋庸置疑的,因此,有关非性之起源、有关“不”的问题是缺乏意义、缺乏基础的。然而,放弃追问只是从真正的思那里逃离,自以为非性无从置疑。那在存有之内进行着争斗的东西即是充斥着“不”的存有模式与驱逐了“不”而成为持续在场的存有模式之间的争斗。黑格尔把非性内在化为鞭策着理念向前发展的动力,而忽视了非性作为“不”有可能会成为搅扰理念之自我实现的负性力量。这种负性力量可以用“死亡”来加以比拟:海德格尔写道:
作为撕裂与分离的非性是“死亡”——那绝对的主人,“绝对精神的生命”的涵义正是忍受与解决死亡。(但这种“死亡”没有被认真对待,天灾(Καταστροφ?) 是不可能的,侵袭与反击 (Sturz und Umsturz)
亦是不可能的;一切皆被攫住、被抹平了,一切都已经被无条件地得到了维护,各就其位。)
黑格尔感受到了“不”所带来的颤栗与恐惧,感受到隐匿着的“不”独立于甚至凌驾于理念运动的明晰而确定的路线之上、并不断地搅扰着其稳定性,然而,这一切都必然处于理念的掌控之下,理念似乎具有法师的手,可以驱逐一切的灾难,抚平所有的创伤。黑格尔的哲学虽然赋予非性或者“不”以一定的角色,但最终却消解了这种可能负性化的根本力量,没有对这种力量本身予以深切的思考。与此相反,海德格尔试图把“不”作为一种深渊来理解,它使得我们彻底地放弃向存有者寻求形上学的出发点,从而面向本质性的历史性的存-有之真理的发生,这种事件发生同时亦是无化运动的展开,而对无化运动“说是”即是“不”的本质:
此-在作为对存-有之真理的“说是”(而非对存有者的赞同与附和),对无化 [Nichtung] 以及“不”的必要性“说是”。
“不”即是对无化说是。作为对深渊“说是”的对无化“说是”即是对最值得追问的东西的追问。
在海德格尔那里,“不”具有犹如深渊一般的根本性,共属于最为原初的存-有之本质性绽发,这种“不”是无法被消解的、无法被扬弃的;相反,它是深深地镶嵌在存-有显现自身的过程之中的一种自我隐退的运动。并非所有的可能性都能够引向自我实现,在很多情况下,死亡、苦难是不能够被“解决”的。
三、疏朗之境——非性作为本质性的、历史性的“无”
对于黑格尔而言,以辩证的否定运动为其基本特色的非性是不可置疑、亦是毋庸置疑的,因为它以自明的无限制的思想为前提;而对于海德格尔而言,非性所命名的是一整个“问题域”(Fragebereich),这个问题域包含着一系列词义相关、尤其是与 nein相关的词语。海德格尔说:一般而言,非化 (das Negative)、被否定的 (Verneinte)、否定着 (Verneinende) 都属于否定 (Verneinung);说不 (Nein-sagen) 与说是 (Ja-sagen) 皆是命题思想原初的形式。被否定性 (Verneintheit) 可以从被否定的东西中抽取出来,被命名为“不”(Nicht)。如果我们把这种“不”——也即“表象着的否定”——应用于所有可以被否定的东西上(即起初是被肯定的或者说存有者全体),那么就得出作为对存有者全体之否定 (das Nicht) 之无。由于无通常被等同于零、一无所有,那么,倘若人们想进一步地探究它,这就等于思想的自我毁灭。思想的自明性、以及思想总是关于某物的思想涵括了非性的彻底的不可置疑性,因为非性是与说不、否定、被否定性、不、无、零性 (Nichtigkeit) 等一系词语相互关联的。
值得注意的是,黑格尔用以表达否定的词语一般都是 Negation,他几乎没有使用过 Verneinung;而在海德格尔的文本中,Verneinung 及其同根词语经常出现,这些词语与 nein,从而与 nicht/Nichts相关联着。在把黑格尔的非性概念归结为“在自身之中差异化的差异——即意识”的时候,海德格尔说:“‘否定’(Negation) 总是这个意思,不是‘否-定’(Verneinung)
,而是‘综合’——升华,而是规定(Bestimmen)。”
在此处,“Negation”与“Verneinung”被清晰地区别开来。似乎“Negation”在黑格尔那里主要是作为辩证过程不可或缺的一个组成部分的否定或是内在于意识的差异化的涵义,但通过差异化过程而产生的他者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他者,而是理念实现自身的一个必要媒介;否定不是终极的,它总是召唤着下一步的“综合”,使得存有获得更多的规定性。在论及“不”之时,
海德格尔曾说:“不”可以被作为“被否定性(Verneintheit)来加以把握,而被否定性则是否定(Verneinung) 的可表象性”。由此可见,他是有意地避免黑格尔所用的“Negation”而改用“Verneinung”,并且精心地把这些词语关联起来从而传达其妙旨。
海德格尔认为黑格尔没有直面空洞虚无,他说,黑格尔只是以一种片面、抽象的方式去把握“无”,而它连“实在之无”都不是;对于海德格尔来说,“由于存有正是实在之无,在绝对的意义上,无与‘存有’是同一的”e。“存有正是实在之无”表达的正是海德格尔关于存有论差异的思想:存有不是任何一个存有者。使用“Verneinung”一词的原因正是出于它与“nein”“nicht”从而与存有论差异的思想之间具有关联。与此相反,黑格尔则弃绝(Absage)了存有论差异,没有对其展开质疑,没有为其奠基;这种弃绝恰是把存有“无条件地确定为绝对理念的条件”f。与之相反,海德格尔所要探究的非性是“无”“不”“否定”等一系列相关概念的最终源泉,不是回避虚无及虚无主义,而是直面虚无所带来的黑暗与恐怖,从虚无主义内部出发来克服虚无主义。
我们可以说,海德格尔试图提出一种明了于“Negativität”与“Verneinung”及其包括“不”“无”在内的同根词语之间相属而又相异的“无-存有论”(me-ontology)。详言之,在《什么是形上学?》以及与之相关的一系列文本中,海德格尔所言之“无”与存有(Sein) 相应,其探询仍然属于指引性问题的范域。在1936—1938 年写作的《哲学献文》中,海德格尔使用了“Seyn”这个古旧的词语来表示存- 有,这标志着他的探询从指引性问题(Leitfrage)的范域转向了奠基性问题(Grundfrage) 的范域。他宣称,他对无的探问起源于对存- 有之真理的探问,他所关心的无的问题是“存- 有自身的本质性颤动(wesentliche Erzitterung),因此比任何存有者都更富于存有性”a。不过,在这部著作中,无的问题只是附带提及,尚不是关注的焦点,没有转入奠基性问题的范域。
笔者以为,正是在作于1938—1939、1941 年的《非性:从非性出发来与黑格尔交涉》中,海德格尔尝试把无的问题从指引性问题的范域转向奠基性问题的范域。把“Negativität”作为统领一连串同源词语的问题域的奠基性术语(Grundwort)标志着这种转向,非性的问题属于历史性的、本质性的奠基性问题的范域,与存- 有的问题恰相呼应。正如海德格尔所解释的那样:“奠基性问题展开的同时提供了把指引性问题的整个历史带回到更富于源发性的居有(Besitz)的基础之上,而不是,比如,把它当作仅仅是往昔之物抛弃”,展现着新的哲思进路的非性的出现并不意味着放弃此前对无的诘问,而是更进一步地对无以及与之词义相联的一整套词语展开更具源发性的探询,使两方之间的勾连关系更好地显现出来。
在把非性的问题作为奠基性问题阐述之际,海德格尔仍然不时地使用“无”,但是这个词语在《非性》之中已经获得了新的意蕴,他是把“无”作为统领性的“非性”的同义词来使用的。我们还记得,海德格尔认为黑格尔的“纯粹的无”不能为我们照亮非性之本质,这是因为这种“无”与“纯粹的有”一样尚无任何规定性与差异(而否定则意味着有差异),他一再强调,我们不能从“无”及其与“有”的同一性来理解非性。
海德格尔建议从另外一端来考虑问题,即从非性出发来把握“无”以及与无相等同的“有”,沿着这条道路,非性的本质或许可以展露出来。 在海德格尔那里,“无”可以在多种意义上被使用,我们应当注意它在特定语境中所具有的特定涵义。在《非性:从非性出发来与黑格尔交涉》这篇手稿中,海德格尔所意谓的“无”即是本质性、历史性的“非性”,这个意义上的非性是黑格尔《逻辑学》中所有意义上的非性成为可能的源泉。
那么,我们应当如何来寻求非性之起源呢?我们记得,海德格尔曾论证出,在黑格尔哲学中,意识与差异——或者说“不”、非性——实际上是同等本源的,非性在根本上即是“绝对的自我意识之自我”。
然而,黑格尔把非性当作绝对知识的一个从属的环节,把非性奠基于意识的自明性之上。海德格尔下面要做的工作即是从这种意识结构出发来发掘非性之起源。根据笛卡尔以来的近代哲学,意识的本质是对事物的表象:根据其存有性[海德格尔后来改写为存- 有之光]而对某物作为某物——例如,用具、动物等——而作出表象,这样一种陈述已经传达出那将这些连接词融构为一个整体的东西,即疏朗(Lichtung)之敞开。我们不能从存有者出发来解释疏朗本身,构成这个陈述的连接词“根据”(im Lichte)、“作为”(als)、“对”(von)都不是存有者,它们是“无”,但却并非什么都不是(nichtig),而是具有最重之负,非常之重,是在其中一切作为存有者的存有者能够存在的“‘之间’(Zwischen)与同时(Inzwischen)”。海德格尔补充道:这是在“原发的时间-空间的时空意义上”的“之间与同时”。
我们可以看出“im Lichte”与“Lichtung”之间似乎存在着词义关联,但是,海德格尔后来否认“Lichtung”与“光”(Licht)的任何关联,他说,“表示自由与开敞的Lichtung 无论在语言学上还是在实际意义上都与表示‘明亮’的形容词licht 无关”g。我们可以从与“leicht”相关联的词义来理解“Lichtung”。“Leicht”意味着使某物变得开敞、通畅,例如伐去森林中某一处的树木而使其开敞,由此“Lichtung”获得了“生发着的自由空间”的衍生义;此外,上面用来描述“Lichtung”的“之间与同时”亦有源发性的时空意蕴。海德格尔强调我们必须“跟随希腊人”来理解“Lichtung”,并把它和希腊概念“aletheia”联系起来。在疏朗之中逗留的东西不仅是光与火,而且也有黑暗与遮蔽:“被疏朗的是遮蔽着自身的东西”;“事情在于把揭蔽作为疏朗来加以体验”。
存有通过揭蔽——某种保留着遮蔽的揭蔽——来揭示自身。遮蔽具有负性的意味,从这个角度出发,我们也可以体会到疏朗与非性、也即“无”的具有的本质性关联。疏朗并非全然通畅,林间空地仍然会有残留的树株。疏朗在敞开的同时亦有蔽影。
海德格尔接着把疏朗与深渊、无化等关联起来。他说,疏朗亦是一种深渊(Ab-grund)。“深渊”的字面意思是脱离基础,也即无基础,从而,疏朗亦是一种“无”,这种无不是那种一无所有、空洞虚无的无,而恰是那种重负,是存- 有本身。此外,深渊是一种黑暗之中的开敞,这与我们所解释的疏朗义亦有不谋而合之处。海德格尔写道:
疏朗是作为基础的深渊,是所有存有者的无化的对应面(das Nichtende zu allem Seienden)……它是永远不能够“现成在手”、永远不能够被奠立的“基础”,这种“基础”在作为疏朗的无化中拒绝自身……
“存有者的无化的对应面”令人想到在《什么是形上学》以及其他文本中海德格尔经常强调的存有论差异:存有不是一个存有者,即,不是任何存有者中的某一个;这个“不是”指示着无,指示着那敞开了存有自身在其中得以揭示的空间之无。疏朗的展开恰在于这种绝对的、永远不能被消解的“不是”发挥其功用、在于这种寓于存有之中的无化运动的发生。疏朗与无化运动是同时发生的,它提供了存- 有在其中揭示自身的源发性的时空,它永远不能被当作某种现成在手的客体来理解。在《哲学献文》中,无化与疏朗及其关联尚没有得到显题化的书写,但海德格尔把疏朗、深渊与“空”相提并论:
深渊是对基础犹疑着的拒绝。在拒绝之中,源发性的空(Leere)敞开了,源发性的疏朗发生了;……
深渊是最为本质性的照亮着的遮蔽(lichtende Verbergung),是真理的本质性绽开(Wesung)。
此处,与“Lichtung”词义相联的“licht”显然起着一定的作用,我们可以把这里的“Lichtung”理解为“澄亮”,而在《非性》这篇文稿中,“林间空地”“疏朗”意义上的“Lichtung”起着主导作用,“Lichtung”开启了源发性的时空,它取代了“空”在《哲学献文》中的位置。海德格尔着力于无化与疏朗之关联的显题化书写,他犹如解释词义一般列举出对无化、疏朗与深渊这三个术语的一连串“定义”:
无化:为奠基(拒绝基础)之需要的纯粹性开拓空间。
疏朗:朝向所有方向开敞着的、1. 存有者的/“朝向”(zu)存有者的、亦是/ 朝向/ 我们自身以及于
与我们相类似的东西(的深渊),2. 所有事物最终所是的“作为”的——在此处首先是存- 有之作为——的深渊。
深渊:无,那最具有深渊性的——存- 有自身;不是因为后者是最为空洞与一般的、最为消散的、最
后的烟雾——而是最为丰富的、独一的,它是那并不起中介作用的中间,因此永远不会被收回去。
作为存有者之深渊的疏朗提示着在存有者之中发生的基于存有论差异之上的无化运动:存有不是任何一个存有者之“不是”在起着本质性的作用;存- 有之作为提示着存- 有显现自身的方式,也即一种存有论层面的深渊。在所有情况下,我们都应当从“无- 基础”(Ab-grund)这个意义上来理解“深渊”,对基础的拒绝也即拒绝在存有者之中来寻求荫护,对基础的拒绝也即无化运动。最后,海德格尔直接把“无”与“最具有深渊性的——存- 有自身”相等同起来。
问题在于:如何理解这种等同?当海德格尔在《什么是形上学?》中提到黑格尔的经典论断“纯粹的存有与纯粹的无是同一的”的时候,他认为黑格尔为我们提供了存有与无之间的同一关系的一种朦胧的提示。
然而,存有与无之同一并不是因为它们具有同样的非规定性、同样的非中介性,而是因为“存有自身在其本质上是有限的,它只是在伸张到无的此在之超越性中显现自身”a。在《非性》中,海德格尔再次提到:
存- 有即“是”“无”,——不是因为双方都是同等的缺乏规定性、同等地未受到中介,而是因为它们是那具有“根本性”的差异(“grund” vershieden )之独一(das Eine)!它们是那首先开启了某种“决定”的东西。
海德格尔的同一说旨在说明存有与“无”之间的相互渗透、相互纠缠,两者之间的关系不再是存有为主导、“无”为补充,存有为“无”之最终归宿的传统模式。与之相反,那不可扬弃、不可置疑的“无”深深地镶嵌在存有最为隐秘的地方,它是存有开启自身、显示自身的诞生之胎记。“无”自始至终都会侵扰着存有之本质性绽放,在此意义上,海德格尔说:“‘无’是……存-有自身的本质性绽放( Wesung),而存-有则是深渊般地深渊般的无化(Seyn als des ab-gründig-abgrundhaft
Nichtenden)。”
“无”是存- 有自身,而存- 有则是无化。存- 有在脱离了任何基础(也即摆脱了从存有者出发来找寻存有的陋习)的无化运动所开启的深渊、疏朗——或者说源发性的时空——之中显现着自身。“无”与存- 有具有同等的源发性、历史性与本质性,海德格尔的同一说应当在这种意义上来加以把握。“无”不再是外在于存有的附属性的东西,而是根本性的、不可约简的。海德格尔的《非性》一文,其宗旨即在通过与黑格尔的交涉从而清晰地把非性、“无”显题化,从非性自身出发来对其加以考察,令非性得以作为源发性的、开启了存- 有之显现(这种显现同时亦具有遮蔽)的疏朗来宣告自身。
上节曾提到,在《什么是形上学?》等文本中,非性的问题尚属于指引性问题的范域,它围绕着存有论区分展开,不、无、否定、被否定性、零性等同源语汇的彼此纠缠处于前景之中。而在《非性》中,海德格尔试图把非性作为一个本质性的奠基性问题提出,存有论区分并没有被放弃,但处于背景之中。他谈到,差异作为一个试图照明形上学基础的形上学词语,它可以起到昭示的作用,但仍然会误导。非性作为源初性的疏朗与深渊,是使得存有论区分之“不是”以及其他相互勾连的否性语汇之意义成为可能的本质性、历史性的范域之绽放。在此意义上,海德格尔说:“无无化着,使得不的投射成为可能”
;展开非性问题的红线是非性之不可约简性,这层意涵也反映在强调存- 有与“无”之间存在着“根本性的差异”的这种说法上。相似的言论还有:“无是与作为无化的存- 有具有深渊般[区别]的差异者,因此?——具有其本质。”
在非性的问题转入这种奠基性问题的范域的前提之下,海德格尔建议在“决定”(Ent-scheidung)
的意义上来理解“差异”(Unterscheidung)。他曾说:存- 有与“无”
首先开启了某种“决定”;这种决定即是本成事件的发生,是疏朗的绽放,在疏朗的之间与同时之中,存有者获得了自身之重。不过,“差异”并没有被放弃,作为“拆离”(Auseinandertrag) 的差异( Unter-schied)即是“跃入来源于存-有之所是的无化的‘不’之中”。
与此同时,存有与“无”的互渗性同时亦见证了存有之有限性,摧毁了传统形上学所呈现的“无”最终被驱逐、存有结束其逐步完满的发展历程、最终成其为囊括了一切在此历程中被扬弃的环节的绝对的存有这种神话。根据海德格尔,存有之有限性常常遭到误解,但他所谓的有限性并非相对于无限性而言的,在其本质上它既非“有限”亦非“无限”,它的意涵在于说明存有与无化之间的“本质性相属”(Wesenszugehörigkeit)。
结 语
海德格尔经常用“Auseinandersetzung” 这个词语来表达他对西方哲学传统的阐解。a 德文词语“Auseinandersetzung”不易找到确切的中文翻译,从其词根来看,它包括:放置(- setzung),相互(-einander),分离(aus -)等,既含有正面的“对话”“交谈”等涵义,也含有负面的“争斗”“竞争”等涵义。海德格尔曾讲道:“Auseinandersetzung”“把他者与自我都带到那原初的、起源性的东西,这是事物的本质,并自然而然地是他者以及自我两者的共同使命,因而我们毋需在事后讲和,或是试图建立某种联盟。
哲学的交涉是作为解构的阐释那“原初的、起源性的东西”最有可能是指存有之自我揭蔽或者说疏朗之境。这层意义上的“Auseinandersetzung”笔者在中文里翻译为“交涉”。它不是自由的、任意的交涉,交涉的发生具有必然性,其最终目的在于真理之揭蔽。加了强调的“作为解构的阐释”反映出海德格尔以解构西方哲学传统为己业,然而,解构并不意味着摧毁,而是“在对方最强的威力与危险性之中把对方定立下来”。我们可以从“Auseinandersetzung”这两层涵义出发来把握海德格尔与黑格尔的交涉。在海德格尔看来,黑格尔把非性作为其理念主义哲学的基本规定性,把非性作为无条件的思想的发展动力;然而,他没有追问非性之起源,没有真正地把非性当作问题来对待,并最终把非性扬弃在绝对知识的设定性之中。黑格尔对非性的背弃需要被拆解(Abbau, dismantling),在置问非性之起源的同时尽力传达出黑格尔哲学中有所萌芽、但被忽略的思想因子,从而为思的传统新的转向做准备,厘清非性之起源,把非性作为存有史上不可或缺、不可约简的“无”原则来思考,梳理出有关非性的“无-存有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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