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学本来是一门产生于19世纪中叶的自然科学,它经历过描述性生态学、经典生态学和现代生态学过程。20世纪生态学有重大发展,主要体现一是它由自然科学领域进入人文科学领域。1922年,美国地理学家巴洛斯首次提出“生态人类学”的概念,其后,则有生态哲学、生态伦理学等学科出现。生态美学产生得较晚,它一经提出,很快就为诸多美学家及艺术家所认同,一时间,产生了不少论文。然而一直有学者对此提法持质疑的态度,但多为观望,慎予置辞。笔者在2015年7月15日的光明日报上发表文章《生态文明美:当代环境审美的新形态》,明确地表示否定“生态美”的提法,要用“生态文明美”取代,并提出“生态文明美学”的新提法。基于篇幅的限制,那篇文章未能充分阐述观点,现试作如下论述:
一、美不在生态,而在文明
人类的历史从旧石器时代算起,有数十万年了,这数十万年的历史基本上属于旧石器时代,因为新石器时代距今不过一万年左右。这个漫长的时代,学者们称为“史前”。史前的文化主要为石器文化、陶器文化。新石器时代还产生了玉器。从石器文化到陶器文化、玉器文化,突出的演变是文化中的精神成分越来越重。精美的玉器为神的祭品、部落中高层次人物地位的信物。史前这一段历史,说明人是极力将自己与自然界区分开来的,区分的成果就是文明。美作为人类的基本价值之一,从人类产生之日起,就是人类文明之花。
如果要说自然生态,地球上自然生态之好,没有超过史前的了,然而,那个时代的人类会视这自然生态为美吗?当然不会。在史前人类的眼中,原生态的自然均是恐怖的,神秘的,根本谈不上美。如果说那结了果子的树,那流淌着清水的河,那成为先民豢养物的狗、猪,在先民眼中也还存在着美的话,那只是因为那树、那河、那狗、那猪已经人化了,它们都已经成为文明的一部分或是文明的产物。
西方的人类学家一般将史前看成野蛮时代,而将有文字产生以后的时代称之为文明时代,这个说法其实是不准确的,野蛮时代也有文明,只是那是比较低级的文明,它也有美——文明的美。
人类在告别史前进入所谓文明时代以后,最大的变化是与自然关系的变化。史前人类认识与改造自然能力是比较低的,因此,自然只是很有限地进入人们的审美视野,更多的审美资源来自人自身。而在人类进入文明时代后,人类认识与改造自然能力大幅度地提高,在这种背景下,自然在更大规模上人化了,有哲学家甚至认为,进入文明时代,整个自然都人化了,这种人化不只是实践上的人化,还有精神上的人化。因此,在文明时代的第一时代——农业文明时代,自然界成为人们最重要的审美对象。中国古代的文学艺术中,自然为第一题材。山水诗、山水画很繁荣。这让人们产生误识,以为自然本身就美,其实,进入诗、画中的自然均是人化自然。宋代郭熙论画:“世之笃论,谓山水有可行者,有可望者,有可游者,有可居者,画凡至此,皆入妙品。”①“可行”、“可望”、“可游”、“可居”就是人化。
工业文明中的自然美与农业文明中的自然美本质是一样的,但性质及表现形态有些不同。众所周知,农业文明的生产力很低,人们对于自然的认识很有限,科学认知远弱于诗意的想象;而对自然的实践,依赖与利用远多于征服与改造。在这种基础上,自然对于人,更多的是温馨的,诗意的,审美的。
而在工业文明时代,人们对自然的认识则有重大进步,科学的认识至少与诗意的想象并列甚至在一定范围胜过诗意的想象,而在实践中,对自然的征服与改造在一定范围胜过对自然的依赖与利用。在这样的基础上,自然对于人更多的是冷峻的,敌对的,反审美的。冷峻、敌对、反审美也是文明的产物,只是这文明为工业文明。
农业文明时的自然美更多地体现为人与自然和谐,不论自然形态是雄伟的,还是清丽的,是阳刚的,还是阴柔的,均让人喜悦,愉快,志气昂扬。工业文明时代中的自然美更多地体现为人与自然的冲突,它可能是“似崇高”的,说“似崇高”而不说就是“崇高”,是因为这种崇高缺乏人性的温馨,甚至具有反人类的一面。
生态文明时代人与自然的关系,是不同于工业文明的,这种不同主要在于,在实践层面,人不能对自然取一味征服与改造的态度,而应该更多地尊重自然,友好自然,但是,这种尊重与友好,本就是为了与自然建构良好的关系,让人的生存与发展能够获得自然更多的认可与支持。生态文明时代的自然美当然不可能像农业时代的自然美那样具有许多的诗意,因为生态文明时代,科学技术是比较发达的,甚至超过工业文明。而科技在某种意义上是跟诗意相敌对的。尽管如此,生态文明时代对于自然的尊重与友好,立足于人类文明的传承与发展,这种建立在高科技基础上的对自然尊重与友好,其实质不是生态,而是文明。
完全与人无关的原生态的自然,在生态文明时代不是人们所企望的。人与自然的统一,或者说文明与生态的统一才是人们所企望的。基于此,生态文明的自然美其本质仍然是人化自然的美,如果要突出其中的生态价值,要称之为“生态美”,这生态美其本质只能是为人所认可的生态——人化生态。人化即为文明,所以,即使在生态文明时代,美仍然在文明——生态文明。
二、生态文明美:文明与生态共生
生态文明时代的美是一种什么样的美?这涉及生态文明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文明。文明本质上是人认识自然、利用自然、改造自然的产物,它是人类的创造。
如前面所说,人类对于自然的认识、利用、改造,在农业文明时代是比较低下的,正是因为人类对于自然认知极少,因此,自然更多对人具有神秘性,在精神上,对于自然更多的是崇拜,迷信兼信仰的崇拜;是审美,诗意兼宗教的审美。又由于农业文明时代科学技术不够发达,人类改造自然的水平很低,因此,自然的生态平衡没有得到根本性的破坏,人与自然能够实现最低程度的共生。
工业文明突出成就是对自然的认识取得极大的成就,这种成就依赖于科学。正是这种认识,自然基本上被人剥去了神秘的面纱,对自然的崇拜仍然有,但只是崇拜它的伟力。自然不再是人的图腾,不再是神明,人们不需要对它迷信。如果人们对于自然关系仅限于这种认识上,其负面的影响倒是不严重的;严重的是,人们利用高科技对自然实现前无未有的掠夺与改造,这种掠夺与改造已经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地球上自然生态平衡的破坏。生态破坏在农业文明时代也有,但那只是局部的,而在工业文明时代这种破坏是全局的。凭借着高科技的武装,人类对于地球的掠夺“正在奔向地球显而易见的极限”②。
人与自然的共生的和谐被打破了,然而很长时间,人们仍然醉生梦死于工业文明所创造的舒适享受之中,浑然不觉巨大的生态灾难正在降临。1962年蕾切尔·卡森的《寂静的春天》出版时,曾引起全世界的惊呼,人们全然想不到餐桌上用过农药的蔬菜、水果竟然含有危害生命的毒药。而那时,全世界还没有环境保护的概念,如此书译者所云:“你若有心去翻阅本世纪(指20世纪)60年代以前的报纸或书刊,你将会发现几乎找不到‘环境保护’这个词,这就是说,环境保护那时并不是一个存在于社会意识和科学讨论中的概念。”③
虽然工业文明通过高科技在一定程度上一定范围内实现了对自然改造与征服,但从整体上看,从根本上看,这种改造与征服,只是人类单方面受益,自然并没有受益,诸多生物品种由于人对自然过度开发而灭亡或濒临灭亡,自然界原本具有维系众多生命良性发展的生态平衡被打破,因此,人与自然事实上不能实现共生。
这种格局不可能长期存在,自然为了实现其自身的平衡,必然会对破坏这种平衡的人类实行报复。虽然在局部上人似乎较自然更有力,但从整体上,人根本无法与自然抗衡,人类与自然的抗争,其结局只能是人类的灭亡。生态文明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应运而生的。从某种意义上,生态文明是人类面对自然报复而不得不采取的无奈的自我救赎。
人类重新审视与自然的关系,认识到人与自然的关系从历史上看存在过三种状况:人对自然的屈服,人对自然的利用,人对自然的征服。这三种关系分别对应于史前、农业文明、工业文明。这三种关系中,唯独农业文明,实现了人与自然的共生,然而这种共生是低层次的,于人显然更有益,于自然,其益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计,尽管如此,农业文明至少没有大范围内对自然构成破坏。新的文明——生态文明从某种意义上是对农业文明的回归,是对工业文明的否定,但从根本上讲,它是积聚了人类一切文明后所实现的新的创造。本质上,生态文明是文明与生态的共生,人与自然的双赢,但这种共生的生,第一,它是在工业文明基础上,是一种高层次的人与自然共生。第二,这种共生,不是借助于人工劳动如农业生产而是借助于高科技来实现的。第三,这种共生是一种高收益的共生,它不仅救赎人的生存,而且于人的发展创造了更大的空间,为人赚取了更多更大的利益,于自然,同样是高收益的,被破坏的自然界的生态平衡,不仅借生态文明得以恢复,而且它创造出更好的生态平衡,有助于自然界诸多生命的发展。
不同的文明创造出不同的美,生态文明作为人类新的文明,必然创造出新的美。目前,基于生态文明的建设才开始,它的审美形态还难以做出概括,但有一点是显明的,这种美,它的本质与它的母体——生态文明是一样的,都是生态与文明的共生。
既然是共生,那就是说,任何只是有利于一个方面的美都不是生态文明美。生态文明美不仅是环境审美的新形态,而且是艺术审美、社会审美的新形态。
生态文明审美建立在生态文明实践的基础上,但并不是说它的美就简单地是这种实践的产物。任何文明建设都存在着实践与精神两个层面。虽然从本质上来说,精神建构在实践的基础上,但是,精神未必是实践的产物,它可能产生在实践之前,也可能产生实践之后,这还具有一定的独立性。在审美的建构上,重要的还不是生态文明的实践,而是生态文明的观念,只有以生态文明的观念来欣赏、创造美,生态文明的美才能产生。
三、朴素——生态文明标志性的美
审美作为人类的精神生活,它与人类共同着生命。一方面,它有着共时性,这是因为人类生命具有继承性、延续性,不仅物质生命如是,精神生命也如是,正是因为这样,我们对于古代的美也有感觉,也能欣赏。另一方面,它有着历时性,这是因为人类生命是发展的,变化的,这种发展变化,也许于物质生命不怎么突出,但是于精神生活却很突出。正是因为这样,对于古代的美,我们也许不能理解,不能接受,或者只能接受、理解一部分,而且这接受与理解,还是从当今人类的精神出发的。这没有什么不好,正如车尔尼雪夫斯基所说的:“每一代的美都是而且也应该是为那一代而存在,它毫不破坏、毫不违反那一代的美。”④
农业文明、工业文明均有属于自己时代的美,生态文明时代也是一样。时代性的美,是以它的标志性美来显现的。农业时代标志性的美是富裕,工业文明标志性的美是奢华,而生态文明时代标志性的美是朴素。
农业文明,由于生产力低下,从自然界获取的生活资料非常有限,绝大多数的人生活在饥寒交迫之中,温饱是人们的生活理想,因而富裕成为社会普遍的审美理想,凡能体现出富裕的事物,它的形象就成为美。正是因为富裕不易,人们对于财富特别珍惜,浪费财富的行为遭到全社会的谴责。这样与浪费相对立的节俭就成为美德。节俭的行为被视为美的行为,节俭为美。节俭为美,这是全人类的农业社会共同的美。
朴素是以节俭为其重要内容的,作为生活方式它的重要表现是节约。节约是不是也应有底线呢?有的,就是生存。生存是人对生命的基本要求,这种要求基于人的本性——生命的“必须”,这种“必须”就是本色。这方面,从哲学上予以充分阐释的是中国的道家学说。老子说他有“三宝”,这“俭”是其中之一。⑤又说“治人事天,莫若啬”⑥,“俭”“啬”均以生存为底线。这种底线的生存,老子称之为“朴”、“素”。他认为,人必须要守住它,称之为“见素抱朴”⑦。基于当时社会的生产力的低下,能够生存就是人类最大的幸福了,因为老子将“朴”与“素”提到宇宙本体及生存法则的高度。“朴”、“素”就是道,这是生活的总原则,“朴散则为器”那是指具体的生活形态。具体生活形态如果精神符合“朴”,那就是美。
工业社会的生活理想是奢华。奢华虽然立足于富裕,但与富裕是不同的概念。富裕仍然可以做到节俭,节俭不论是对于财富所有者还是对于社会均有利,而奢华则与节俭对立,它的本质是浪费,不仅是浪费财富,而且是浪费资源。
生态文明建立在工业文明的基础上,社会是富裕的。但是,它的生活理想不是奢华,而是朴素。就推崇朴素这点来说,生态文明与农业文明的好似是相同的,但它们有着本质的区别,区别之一是目的不同:农业文明的朴素,原因是社会不富裕,崇尚朴素为的是积累财富。生态文明不需要追求富裕,因为社会本就是富裕的,之所以要崇尚朴素,是因为人类需要尽可能地少向自然索取,以维护生态平衡。这是两种不同的节约,一是节约财富,一是节约资源。农业文明是不会看重资源的,资源如果不变成财富,于人类没有意义;生态文明是看重资源的,只有资源才是自然,才是生态,而财富不是。它之于人类的意义,在生态文明时代远胜于财富。
用现在人们熟知的概念——“绿水青山”“金山银山”来说,绿水青山是资源,金山银山是财富。资源可以变成财富,正如绿水青山可以变成金山银山;但自然界绿水青山有限,如果无限地索取,绿水青山就会变成枯水死山,即算人类已经拥有了大量金山银山,终敌不过因生态平衡破坏而遭致的灾难并最终走向死亡。
朴素这一理念启示人们:人虽然需要财富,但够用就可。够用就可,为的是节约资源。节约资源,一方面于自然有利,保住了绿水青山,维系了生态平衡;另一方面,于人类有利,不仅保住了生命之本,而且可以持续地发展。这双利、两赢是生态与文明共生所结出的硕果。
朴素本来是一种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既是真的,善的,也是美的。美从来不脱离真善而存在,它的本质是真是善,美是真与善的形象显现。
既然生态文明时代朴素美的内核是对自然资源的节约,那么,它的表现形式就不局限于“平淡”与“简洁”。它可以绚丽多姿,流光溢彩,也可以复杂丰富,千变万化;它可以最大地满足最大多数人的审美需求,也可以最小地只是满足某一个人的审美需求。朴素美拥有最大的自由性,但是,它必须坚守一个基本的原则:保护自然,维系生态平衡,实现生态与文明共生。
四、构建生态文明美学体系
生态文明是人类正在建设的文明,它既是对此前诸多文明的扬弃,更是对此前诸多文明的吸取与发展。这一性质同样体现在它的精神形态之一——生态文明美学上。
生态文明美学的建构有几个要点:
第一,重新确认自然神性,重建对自然的崇拜。
自然以及自然美在文化及美学体系中的地位是很能反映文明的性质的。反思人类文明的发展史,大体上,在农业文明时代,自然是有地位的,那个时代,人们对自然的态度主要有三:一、崇拜。自然在人的心目中,就是神灵,就是主宰。二、利用。农业文明时代,人们对于财富的获取,主要通过两种方式:一是直接获取;二是通过对自然模仿,以制造第二自然。农作物耕种、农禽家畜豢养,均属于此类。三、游赏。由农业文明时代,人们对行自然物特别有感情,人们的审美对象,逐渐由史前的以人自身为主转移到以自然为主。山水诗、田园诗、山水画于是成为中国古代文艺的主体。西方中世纪属于农业社会,文艺领域,除了宗教情调,就是田园牧歌情调了。
工业文明时代中人与自然关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从根本上看,工业文明是视自然为掠夺对象的。凭借高科技,工业文明对自然的掠夺也取得了诸多重要的成就,也正因为这,自然在人们眼前,不再神秘了,人们对于自然也不再崇拜了。当然,自然也一直在反击、报复着人类,这种反击与报复越来越猛烈,人类终于明白高科技从根本上无法拯救人类。当年,古希腊的哲学家普罗泰戈拉说的一句豪言,“人是万物的尺度,是存在者的存在的尺度,也是不存在者不存在的尺度”⑧,在工业文明的后期已经不再为人们视为经典了。此时,生态文明时代悄然降临!
生态文明时代将重建人与自然的关系。在某种意义上需重树自然的神性,对自然奉行新的崇拜。这种崇拜似乎对农业文明的回归,但它有质的不同。生态文明时代所树立的自然神性,有两个要义,一是神性不取神灵的意义,而是取其神秘、无限的意义。虽然人是万物之灵,凭借工业文明所创造的科学技术,人类对于自然界的秘密的了解,较之农业文明有很大的进步,自然界的有些领域对人不再具神秘性。但是,自然界是无限的,人类了解自然越多,反而越觉得人类渺小,自然伟大。自然的神秘是无限的。如果说工业文明是给自然去魅,那么,生态文明必然要给自然复魅。二是神性重在生态性。生态文明时代,人们对于生命的关注越超过对于财富的关注。对于自然崇拜,主要原因已不在它是财富之源,而在它是生存之本。
于是,自然美在新的美学——生态文明美学的地位突出了,它的美学品格丰富多彩,但基本品格是崇高。康德论美学崇高,也是以自然美为例的,他得出的美学上的崇高一是量的崇高,一是力的崇高。应该补充一个生态崇高。崇高是以畏惧为基础的,没有畏惧就没有崇高。美国学者阿诺德在谈及自然环境审美时强调自然的无限性与神秘性,并认为,这种无限性与神秘性会导致崇高经验的发生。⑨
第二,重新确认科技人性,重建对科技的信任。
工业文明自它创建起,就不乏对它的批判之声。批判集中在科学技术本身。大体上,工业社会中期,主要批判工具理性,认为科技的霸权导致人文理性的失落。这种批判以法兰克福学派为代表。工业社会后期,主要批判生态平衡破坏。这两种批判其实都是批错了对象,科技无罪,有罪的是错误的理念。
就前一种批判来说,科技作为理性是没有错的,错在它不应成为霸权,科技本是人的工具,它之所以凌驾于人的头上,完全是因为人没能处理好科技理性与人文理性的关系,而之所以处理不好这种关系,还是因为人的对财富的贪婪。科技因为迎合或者说成就了人的贪婪,故而被置为至尊的地位,而导致人文理性的失落以及与之相关的人性的异化。
就后一种批判来说,的确,科技特别是高科技成为人们征服与掠夺自然的重要杀手,生态环境的严重破坏的确是高科技所致,但同样,高科技只是人的工具,决定高科技如何使用还是人的观念。不要说工业文明时代所出现人与自然关系紧张、自然生态平衡破坏,高科技不应负责,而且生态文明建设仍然需要高科技。
科技其实是双刃剑,工业文明时代它的运用,固然严重地破坏了自然环境,但也为人类创造了前所未有的巨大财富,这是不争之事实。在美学上高科技的效果主要有三:
(1)淡化了自然的神秘性以及与这种神秘性相关的崇高感。这种淡化,一方面来自人们对自然规律的有了更多的认识,自然不再神秘,对于自然的威力,人们有了一定的防范与抗拒能力。另一方面,交通工具的先进以及信息技术的先进,人们的野外活动不再像以前那样艰难。《沙乡年鉴》的作者奥尔多·利奥波德认为:“机械化的旅行充其量也只是像牛奶和水一样淡而无味的事情。”⑩
(2)创造了安全舒适的生活情调,与此相应,优美感成为人们审美的主旋律。
(3)“乡愁”淡化,与之相应,田园牧歌情调的审美成为历史的回忆或是难得的精神奢侈品。道理非常简单,信息技术的高度发展,已经名副其实让地球成为地球村。视频、图像、声音可以随心所欲地发送,空间距离不再成为问题,人们的思乡病、思友病、思亲病以及由这些美好的病所生发的审美感情,在当今社会似乎变得微不足道。
高科技带来的审美的这些变化不能简单地说成是问题,它是文明进程带来的美学现象,现代人们在享受高科技成果的功能时,也自然能够接受这些审美现象。
生态文明在某种意义上是对农业文明的回归,却不是重复,而是飞跃;生态文明在某种意义上是对工业文明的批判,却不是简单的否定,而是发展。由此决定并影响生态文明的审美观,这是一种集工业文明审美、农业文明审美精华却又有所创新、发展的新的审美观。生态文明审美观较之人类已有审美观的根本区别,在于审美标准的一元化与多元化。一元化,那就是决定美丑标准的根本原则是生态与文明共生。多元化则是在审美现象上有着更大的包容性、自由性与个性。生态文明既是人类对自然最大限度的保护,也是人类自我意识及自由本质的良性发展。
第三,提升“家园”的品格。
人类诸多文明最终均落实在人及人的家园身上,人与家园是一体的,因此,我们可以将诸多的文明建设的成果落实到家园上。不同的家园体现出不同文明性质与特色。
农业文明的家园是建立在小农经济基础上的家园,这个家园以农业为基础,农民为主体,承载着农业生产的土地及相关的自然物为客体。这个家园中,人与自然是亲和的,表现为人对自然的依赖、崇拜和亲爱。人在对自然物的审美中大量地运用拟人化的比喻,于是,自然物在人的审美中就成为了似是有血缘关系的祖先、母亲、情人、兄弟……“一团亲情”是农业文明审美的突出特点,田园牧歌成为农业文明审美基本调值。
工业文明,让大多数人脱离自然,来到城市,人与自然的那种血缘般的联系淡化了,离开了青山绿水,离开了自然母亲,住进了钢筋水泥的城市,人们的心是慌的,觉得没有家了。“弃儿”感油然而生。对城市,一直存在着陌生感、疏远感。百般无奈之下,人们只能努力去建设城市这个家,在城市中建各种不同形式的公园、私园、动物园、植物园,某种意义上就是为了满足人们对自然的渴念,寻找农业文明那种家园感。
生态文明,将重建人类的家园感。这个家园具有与农业文明家园相类似的特点:它能比较充分地满足人类对自然的渴念,实现人与自然亲和,但它并不局限于农业生产的背景,也不局限于农业生产的环境。整个地球甚至包括影响着地球的天象天体均是人类的家,均是人类关心、亲爱的对象。这个家园也吸取了工业文明家园的优点,人类仍然可以生活在城市,仍然可以享受着城市的先进文明,只是这城市不是工业文明时代的城市,它不仅具有不低于甚至高于工业文明的科技品位,而且还具有远胜于工业文明的生态品位。不管居住在地球上的什么地方,在人们心目中,他的家园既是人的家,也是自然的家,是人与自然共生共荣的家园。这是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最大的家园。罗尔斯顿说:“正如‘生态学’的词源学意义所见证的,地球是我们的家。”(11)生态文明美学应该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家园美学。
“乐生—乐居”是人类美学永恒的主题,生态文明时代的美学也一样,只是,它的“乐生—乐居”,要加上“生态”这一修饰词,它的“乐生”是“生态乐生”,它的“乐居”是“生态乐居”。
陈望衡 武汉大学城市设计学院教授。